一九八六年夏的某日清晨,李揚軍邊跑邊喊:“老藍,還做夢吃叉燒粉,不參加作文競賽啦?”我腦子嗡的一下,不說是周日?李揚軍氣急敗壞:“我的小祖宗,校長他們都往鎮上去了。”
我跳出窗外,躍上自行車后座兩人風馳電掣到了街上。榕樹下,全街唯一的粉攤,五只殘留叉燒肉香的碗還未收拾,想來是校長他們剛剛坐這吃粉。旁邊坐著兩個大人,其中一個橫眉倒豎喝斥李揚軍:“小兔崽子,給我下來。”自行車在農村很顯貴,輕易不給小孩子糟蹋。李揚軍回他“我懶得理你”。那人說:“把車子留下,我去你大舅家領豬仔,養大賣錢養你這只小兔崽子。”李揚軍大急,連說要送老藍去古蓬鎮參加作文競賽。那人仍不由分說,一雙大手把我們抹下車:“滾去找你二舅。” 另外一個垂眉的人說:“你用哪一朝黃歷,他二舅帶自行車去賓陽快半月了,哪還有車。”他心疼地瞅向我,“我倒有架‘嫁妝車’,你們騎上吧。”“垂眉”老婆曾嫌他家窮,說他家啥都沒有,全靠自己帶過來的自行車、縫紉機充門面。李揚軍搖搖“嫁妝車”問:“能行嗎?”“‘垂眉’昨天還騎到鎮上,你試試吧。”賣粉的二拐說。我與李揚軍蹦上“嫁妝車”,卻發現腳踏沒了硌腳,車把也不好,只好將就著騎。缺一只腳的二拐在后面喊:“老藍,考出個樣子來,為鄉下人爭光。”李揚軍回了句:“知道啦,留兩碗叉燒粉等我們。” “嫁妝車”太大了,李揚軍卻駕輕就熟,一米四五的身軀在“嫁妝車”橫杠下穿梭。上坡路我們合力推車,下坡時則松開手剎,呼呼熱風吹過耳旁。 到了一處急坡,李揚軍倉促驚呼:“快下車,鏈條卡了。”我也叫起來:“你快剎車!” 被剎住的后輪陷入泥田,前輪舉在半空。李揚軍坐在泥地上,我被壓在下面,陷入水中,黃黑色的泥漿灌進衣裳。李揚軍打了四個噴嚏,我打了五個噴嚏,這才緩過神來。李揚軍解釋說車把轉不動了。我們用力抽出腳,鞋沒了,摸索一陣,各只找到一只。自行車還陷在泥中,李揚軍使勁搖晃車把,我在下邊推。柳樹下有位大爺打趣道:“看,兩個小兔崽子用自行車耙田。” 我們把車拖到路邊,李揚軍擺弄一陣說:“怪了,以往向后轉動腳踏半圈就順了,今天越轉越不對。”一旁觀察我們許久的大哥說:“你們要先往后再往前再往后,都是半圈,就接上了。”李揚軍和我力氣不夠,大哥齜牙咧嘴倒騰幾下,說:“好啦!”他皺皺眉頭,“這車比我還老。”李揚軍指指后面說,后輪沒氣了。大哥問我們去鎮上干嘛,李揚軍說考試,大哥嘆了口氣:“哎呀,我沒有車幫你們。”李揚軍淚團在眼內打轉。我看看前方望望后方,對他說:“離鎮上不遠了,你先回去吧。”李揚軍擔心我的衣服浸濕了,我拍拍胸脯說:“大丈夫不拘小節,我脫光躲樹背后,你們洗凈擰干了我再穿上。”大哥與李揚軍替我洗去衣上的浮泥,又齜牙咧嘴地擰干。李揚軍說:“我們的鞋一樣大,我那只你穿上。”太陽像火一樣炙烤大地。李揚軍搓掉雙手干泥后不停地拭淚,“我只能幫到這了,你一定要考上。” 我甩起左手,跟隨白云的腳步,一路過了一處獨山腳、一片椿樹林、一方綠水塘、一座石欄橋,穿過長長的街道,過了燒鴨攤、面粉攤、叉燒粉攤。前方有座刻著五角星的牌坊,再往里就是過去的亂墳崗,現今的鎮中心小學。幾只知了在榕樹上“依依呀呀”歌唱,幾位老師在樹底“切切察察”閑聊。校長黑下臉:“怎么這時候才來,一身泥臭,你落坑里啦?”旁人忙勸說到了就好。一人把我引至一幢磚瓦房的二樓。校長在背后說:“別看他長得不像樣,他讀過四大名著,寫得一手標準小楷。”考場內,一位用粗框眼鏡蓋住白眉毛的姓戴的老師溫和地說:“前面的人都來早了,時間還長,好好考試。”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清晰入耳,像淋過蜂蜜水的叉燒粉一樣美好。 考場上,三十來號人在試卷上奮筆疾書,一篇篇作文在淡黃的紙上綿延。戴老師為我送來了額外的草稿紙、橡皮擦、墨水。他默默退到我身后,驚奇地觀看我整潔的卷面與標致的正楷,走開后嘴里喃喃“真有意思”。 我經歷了歷史上最百無聊賴的暑假。我開始喜歡做夢,時而夢見我中了大獎,時而夢見我在考場上忘記署名,時而夢見一輛嶄新的鳳凰牌單車駝著我與李揚軍,飛上湛藍的天空。允許人類做夢或許是上蒼最大的仁慈吧。 有時,我跟隨爸爸到鎮上趕集,兩毛錢的湯圓或紅糖水為平淡的暑假增添了驚喜。上街買青菜蘿卜面條的戴老師偶爾出現在牌坊下,他總是對我們報以神秘而慈祥的微笑。我也曾經想,如果他是我的老師就好了。 那年的金秋終于來臨,野外的玉米已經長得像手肘一樣粗壯。新學期開啟不到一周,學校傳來了炮鳴的聲音——我的作文榮獲中南五省中小學作文競賽特別獎。 我需要到縣里領獎。校長命令我必須換上李揚軍的白球鞋與白襯衫,盡管我因此變得更黑更瘦。因為縣里準備在大禮堂召開全縣教育工作大會,我將在會上接受副縣長的頒獎。“必須穿著像樣。”校長說。 副縣長向我伸出寬大溫厚的手,包住我瘦弱的左手,遞上珍貴獎品——一桿雙羊牌毛筆、一桿英雄牌鋼筆、一桿三星牌鉛筆,還有魯迅的《故事新編》。他說:“是我特意買給你的,希望你成為一名作家!” 那是我人生中首次抵達縣城。當時,忻城縣的氣派令我懷疑到了首府。1985年是國際和平年,聯合國呼吁世界各國與聯合國一起共同努力,捍衛和平、保障人類未來。進入寬敞整潔的芝州,耳邊播放著由郭峰、崔健、王虹、韋唯、李玲玉、付笛聲等百位歌星聯袂演唱的《讓世界充滿愛》,和平年紀念郵票被放大數十倍貼到郵政局門口進行宣傳。領獎后的我尾隨校長從縣大禮堂到縣招待所用餐,再從縣招待所到縣汽車站。我好奇地瞅著縣城的樓房與樓房上的爬山虎,掰開手指頭數了數,距離我到縣城讀高中還有六年時間。 每日往返一趟的客車載著我與校長返回鎮上。鳳凰牌自行車隊領著我從鎮上返回村里,班主任春風滿面騎在最前頭。路人紛紛聚來一睹我們的風采,他們用本地壯話說“真像樣”“真像樣”。 我被簇擁到二拐的粉攤前。二拐請路人幫忙,擺出十幾碗叉燒粉,要請大家吃粉。二拐賺錢不容易,大家紛紛謙讓,最后是我與班主任等幾位一起坐下來。大家又推讓:“大學生先吃。”吃完粉,我雙眼含著淚,小聲說:“我想給我奶奶帶一碗,她快二十年沒吃叉燒粉了。”二拐爽朗應下:“多帶兩碗吧,還有你爸你媽不是。”我爸三五步趕到街上,手里拎著叉燒粉樂呵呵的。那一夜星光燦爛,鎮上與街上有不少好事者放了半晚上的鞭炮。 奶奶說二拐的粉真好吃,媽媽說還有蜂蜜的甜味,爸爸說這是他這輩子吃過最香的粉。三人舔干湯水,將二拐的海碗反復清洗干凈。他們說不要小看缺少右腿的二拐,他頭腦可聰明,會做生意的人都聰明。 后來,我考了所985大學,有了份穩定工作。每次想起一九八六年的那場考試,我仍不由得感慨萬分。街上的叉燒粉店仍在,但二拐已經老了,進進出出的是一位“90后”女子。 世界真的不一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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