關于生育,各民族之間有不同的說法。在漢族,民間生了兒子叫“弄璋”,生了女兒則叫“弄瓦”,所謂“弄璋之喜”“弄瓦之喜”。璋,是好的玉石,指生下男孩子把璋給他玩,希望他將來有玉一樣的品德;瓦,是紡車上的零件,希望生下的女孩將來能勝任女紅,心靈手巧。 但壯族的說法就不一樣,生男孩叫得了“白花”,生女孩說得了“紅花”。將人比作花朵,這種說法,有其神話根源。在壯族的神話傳說中,掌管生育的神叫“姆六甲”,她管理著花山,種了很多花,送花給誰家,誰家就能生孩子。花分紅、白兩種,送哪家白花,哪家就生男孩,送哪家紅花哪家就生女孩。因此,姆六甲也被稱為“花婆”,是送子之神。有趣的是,姆六甲也是從一朵花中誕生,是花之神。她管理的花山,每一朵花都有魂,對應著人間將生或者已生孩子的命。 在我的記憶中,奶奶接生過許多孩子,是村里有名的“接生婆”。在交通不便、醫療條件較差的年月,每當村里有人生孩子,就會請奶奶去接生,她接生的孩子一般都能順產,大人孩子都能平安。奶奶沒有文化,但她的手柔軟、心明細,做事專注認真,不急不躁。當她披著晨曦或者晚霞接生回來,人們問她那一家生男孩還是女孩,她就會說“得了一朵白花”或“得了一朵紅花”。 在壯族民間文化意象中,“花”有代表生命、代表情愛的意義,把女性或雌性受孕稱為“得花”。引申說法也很多,比如春季魚兒在草叢中歡鬧、產卵,壯族人就會說魚在“打花”。 將人的生育與植物聯系在一起,實在是別致而又浪漫的說法。人一世,如草木之一生,落地生長、開花結果,不正是生兒養女的過程嗎?花開就能結果,無花一般無果,花不繁、果實不多。先民在采集狩獵過程中,早就從大自然那里得到了神示。 我的家鄉在大石山區,典型的喀斯特地形,素有“八山半水分半田”之說。這里石頭多,土地少,熔巖多,水源少,干旱“十年九遇”。春天種上莊稼,如遇到干旱無雨,則久久不發芽;好不容易長起來,不下雨,無法抽穗開花,就會顆粒無收,一年的勞作將付諸東流,人們一輩子都在把自己的運氣交給土地和時間。 盡管生存如此艱難,人們對于植物和莊稼的愛惜程度卻不亞于對自己孩子。在我的家鄉,人們看見莊稼倒向路邊,都會幫著扶起來。在人們眼里,這些有生命的植物就像人一樣,身處不幸或困境,能幫的一定要幫。奶奶常告誡我們幾個孩子,到田野玩不能踩踏禾苗、不能亂摘別人的瓜果,看到雞鴨吃別人的稻谷或者牛吃別人家的玉米,一定要幫趕一趕。 如果到了季節,誰家還不播種,老人家就會為他家著急,像擔心大齡姑娘和小伙,不著急談戀愛、結婚、生子一樣。“怎么還不種?他們想干嘛?”老人們常常會嘮叨。這樣的著急,在年輕人看來是管“閑事”,但經過饑餓歲月的老人,那種心情我們又怎能真切體會得到?季節來了,不播種,季節過了,就來不及,跟不上季節,土地收成就成問題,缺食少衣就免不了。 很小的時候,父母就向我講明莊稼收成與付出勞動的關系和道理。那時候還是生產隊時期,家里分到一塊自留地,那塊地里輪番種著玉米、紅薯和蔬菜,一年到頭從未空過,父母經常跑自留地,伺候那些植物,指望它們有好收成,緩解一家人的饑餓。種玉米時,從整垅、播種、間苗、施肥到殺蟲,每一個環節他們都做得極其細致認真。他們在自留地里“泡”的時間總是比別人長,我們家的玉米也比旁人家的長得壯、長得好。到了抽穗揚花時,別人家的玉米大多結一個苞,偶爾見兩個,而我們家的基本結兩個,甚至三個苞。 記得有一年,玉米還沒長到膝蓋高時,蟲害很嚴重,幾乎沒有一張玉米葉子是完整的,父母別提多焦急。我看到母親拿著小板凳到地里,用手將玉米葉上的蟲子一個個摘下來,丟到小桶盛的石灰水里。一排排玉米,一棵棵摘去蟲子,最后累得她腰酸背痛。母親生育八個孩子,落下了風濕病,長時間在溽熱的玉米地待著,幾乎累昏。 父親常常說,莊稼能感應人的力氣,你付出多少,它們都能感覺得到,并以盡量多的果實加以回報。 在盛行“人多力量大”“多子多福”觀念的年代,我的父母生養了八個孩子,四朵“白花”,四朵“紅花”,全部撫養成人,這可能是他們一生最大的成績。 在那些年月,父母或許真的把我們當莊稼來養育。那么多孩子,在他們看來無非是桌上多添一雙筷子,鍋里多加一瓢水而已。老大的衣服穿小了,改讓老二穿;老大要背老二,老二負責背老三、老四。小小的年紀,就把我們推向山野,拾豬菜、放牛、挖山薯、砍柴……有時,我們還真覺得自己是植物的孩子,是從那玉米稈上掰回來的孩子。 生同一運,命同一理。我們與植物是那么相似,從小到大與植物相依為伴,以至于到現在,我看到原野上茂盛的花草,地里綠油油的莊稼,都覺得那么親切,親切如兄弟姐妹。 離開土地在城市生活,這種親切就更甚。一有機會,我就會買花買樹來種,選土選肥、剪枝造型、觀花撫果,這是最為享受的時刻。只要有一塊地,我就會拉上妻子、孩子種菜去。白菜、芥菜、生菜、茼蒿、菠菜、韭菜、芹菜……南瓜、佛手瓜、絲瓜、節瓜、黃瓜、茄子……指天椒、燈籠椒、彩椒、線椒……蔬菜家族里,我們把能找到種子的幾乎都種過一遍。種菜,無非是想與它們親近,看著它們從一粒粒種子,在地里變魔法一樣長出嫩芽、葉子,開出各形各色的花,然后有小小的果實,慢慢長到成熟,最后收獲。整個過程,就像養育一個個孩子。 有一年在娘家,意外得知親戚愿意把一塊四分多的地讓給我們種玉米,這可把我們高興壞了。圩日子,我們開車到填上,又是買化肥,又是買種子和農具。回來后,小姨子、小舅子都來了,全家老少齊上陣,人手一把鋤頭,排著隊挖地種玉米。村里人看著我們這幫從城里回來的人賣命地種地,都覺得不可思議。 “我們的玉米發芽了!”“我們的玉米要間苗了!”“我們的玉米要施肥了!”“我們的玉米結苞了!”“我們的玉米可以摘了!”“我們的玉米得趕緊收了!”……在微信家族群里,一條條信息為我們帶來一次次喜悅。從播種到收成,這期間,有我們烈日下揮汗如雨的時刻,有踩著泥漿扶起倒伏玉米的時刻。在我們看來,在土地上侍弄的所有辛苦,都是加倍的快樂。土地——玉米——我們,選哪一顆種子不選哪一顆,哪顆種子播在哪個地方,完全任由我們的想法。種子經由我們的手播入土地里,神奇地長成一排排有生命、會開花結果的綠色莊稼,最后結出萬千顆糧食,這難道不是件令人驚喜和欣慰的事嗎? 重復著祖輩、父輩的體驗,我想:我們都是植物的孩子,先人并沒有死,他們只是變成了植物的種子,在大地上一遍遍地發芽、開花、結果。我們也一樣,榮衰在生命無邊的夢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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