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喂,大姐,方便接電話嗎?” “還不行,我和‘活活’她們還在開會,等一會兒我打給你。”姐姐壓低聲音說。 “開會?好。”聽到那邊有點吵,我掛了電話。 “活活”?這名字如窗外未出閣的月亮,朦朧的月光灑在桂花樹上,半陰半陽,若隱若現,微微的涼,淡淡的香。 “活活”真名黃月,據說是八月十五晚上生的,當時正值月亮升于東山之上,所以起名“黃月”。她比大姐年長幾歲,只上過一年學,與姐姐是“鐵姐妹”,曾當過村里的婦女主任。俗話說“三個女人一條街”,村里的婦女幾十號人,開會的時候就像趕圩一樣,沒有大嗓門是壓不住的。黃月的講話不僅能讓大家如雷“灌”耳,還常常讓人捧腹大笑。 第一次從鄉里開會回來,她“壯”夾“漢”地傳達了會議的基本內容,最后慷慨陳詞道:“我們要‘團結緊張,嚴肅活活’。”下面的人面面相覷,一臉茫然。她以為大家聽不清楚,又把嗓門開到最大,重復了一遍。 “是‘團結緊張,嚴肅活潑’吧。”正在衲鞋的謝家新媳婦低聲說道,大家反應過來,笑聲直沖云天,掀開樹梢上的云。 “‘活潑’——‘活活’差不多,差不多。”黃月臉上的羞紅像月光下的映山紅。 她看了一眼只有符號沒有文字的會議筆記本,接著又說:“大家靜一靜,我還講一個通知。隊長讓我們明天趕早點,在打谷場集合,然后一起去種‘毒’。”她的話音剛落,會場又一片寂靜。“種‘毒’”? “是種‘豆’吧?”謝家新媳婦很快領悟黃月的“言外之意”,稍稍提高聲音說道。 “哈哈……”有人捧著腹,有人擦著淚。能把會議開得如此之樂,也許只有黃月了。 “種豆!種豆!”黃月低頭看了一眼本子上自己畫的豆子,抬頭望了望謝家新媳婦,那眼光比月光還輕。 “活活”這個別名由此誕生。 “活活”的快樂經常“批量生產”。有一次,她上街買松緊帶,把“松緊帶”說成“衛生帶”,售貨員不明白她要買什么。最后她連比帶劃,做拉弓狀、圍腰狀,最后露出里褲的松緊帶,售貨員才明白,圍觀的人里三層,外三層,笑聲被擠到了熙熙攘攘的街上。她還把“羅漢果”說成了“羅果”,如果不是售貨員多問了一句,知道是她奶奶咳嗽,讓她買“羅漢果”,“活活”將釀造一場悲劇。 慢慢地,村里的人幾乎只認識“活活”,僅有少數人知道“黃月”。猶如一些人,只知道“紅薯”,而不知道“地瓜”,只知道“月亮”,而不知道“嫦娥”,更不知道“嬋娟”。 但“活活”記事法,曾流行一時,被廣泛運用到英語學習中。當年有九個班的南泗中學,只有一個英語老師,而且還是代課老師。每一個單詞,老師只教一次,課文也如此。不會讀,怎么記得住?當時缺少錄音機、播放機等輔助工具,大家學習“活活”的同音記憶法,在如蟻的英文字母下標上方方正正的中國漢字。比如:jeep——去北,book——撲克……利用這種“中西結合”的英語學習法,從一張一合的櫻桃小嘴里吐出的英語單詞、句子、課文,個個都“花枝招展”的,像極了身穿花紅旗袍腳穿跑鞋跳廣場舞的大媽,更像腳趿橡膠拖鞋手搖蒲扇喝著咖啡的鄉村婦女。但正是這種不成文的學法,成就了不少人的大學夢。如此想來,“活活”的“快樂法寶”與大觀園的劉姥姥似乎有著親戚關系。 大姐比“活活”幸運,讀到高小,是學校出了名的“學霸”。有一次,她胸戴大紅花,被鑼鼓聲簇擁著走進我們家的廳堂。家里站滿了人,我鉆過人縫,擠到大姐的身邊,仰望著比我腦袋還大的紅花。它像一個小小的太陽,四射的光芒流瀉下來,落到我的身上,落到凹凸不平的廳堂地板上。 但好景不長,生產隊分單干了。我們家只有母親一個勞動力,父親和哥哥在外面工作。媽媽一個干不了那么多活,大姐只好選擇輟學務農。 那年春寒料峭,老師三番五次到家里勸姐姐返回學校,一次次與媽媽在灶火前長談。媽媽長長的嘆息不知吹滅了多少煙火。 “沒事!知識什么時候都可以學,但莊稼過了季節再種就晚了。”姐姐頭靠在媽媽肩上,手里拿著木棍撩起灶里沒有完全燃燒的柴草。揚起的草灰,發出“噼啪”的聲音,閃亮如煙花,在低矮的灶前畫了個弧線,最后墜落在地,成了無法復燃的死灰。姐姐越是懂事,媽媽越是心疼。 好久沒到我們家的“活活”得知姐姐輟學的消息,晚飯后串到我們家的灶前,拉著姐姐的手,說道:“不怕,以后種完我家的田地,我就去幫你家種。” 一個“學霸”的命運與一個“田地霸”的命運從此捆綁在一起。 春后夏初,大姐床頭的稻草墊上長出些許干癟的發黃的春芽,那些剛冒出的針尖葉芽,雖然沒有肥田、沃土上的芽兒那么綠、那么壯,但它們細小的淺淺的綠奇跡般生長在那片枯黃上,就像沙漠中的綠洲,像幽暗里的一束光,那么耀眼。 “活活”與大姐走得更近了,她們用纖弱的肩膀扛起了家里的重擔,犁田耕地、砍柴挑擔、洗衣做飯,女人該做的事,她們做好了,男人該干的活她們也干了。她們就像兩頭埋頭苦干的黃牛,累了歇,歇會兒又接著干。生活的苦埋葬了她們的第一個夢想,她們要在田地里種下另一個夢想。 白天,“活活”與大姐在田地里干農活;晚上,大姐與“活活”坐在草垛上仰望星空,聊著永遠說不完的話。乞巧節,她們拿畚箕裝了一些米,然后把米鋪平,再用紅毛線把一只筷子綁在另一雙筷子上,成90度垂直,兩個人分別架著筷子一頭,另一只筷子就像一支神筆,在畚箕里鋪開的米上寫著字。有時她們還會唱歌,后來村里成立了文藝隊,姐姐成了領隊,每次演出,“活活”總能站第一排。每場演出必到、坐在樹杈上看到演出結束的那個人成了我的大姐夫。聽說,是王母娘娘在乞巧節點的鴛鴦譜。 大姐出嫁后,我睡大姐的床,在枕頭底下,我看到了沒有封面的《紅樓夢》與書面泛黃的《江姐》…… “喂,二妹,剛才打電話給我,有什么事嗎?”大姐回我電話。 “沒什么。只是今晚沒有見到你,有點想念。” “哦。這幾天我們都在忙著‘美麗鄉村’的事,我忘了跟你們說。” “你姐是為了大家舍小家。”旁邊的一片笑聲淹沒了大姐的話。 “就你‘活活’最會說。” 旁邊又是“哈哈”的笑聲,聽不出哪句是大姐的。歡快的笑聲流淌成一條河。 “姐夫呢?現在你一個人在家里嗎?” “沒有。你姐夫也回來了。白天他在紙業公司上班,公司包吃不包住,吃過晚飯后他就回來了。” “紙業公司?” “對呀,就在鐵帽山林場附近,現在正在建廠,聽說以后還會招很多工人。以后,你姐夫就不用到外地打工了。” “哦,那是好事。” “快點!放音樂,放視頻,今晚最后一次排練!”姐姐似乎邊接著電話,邊指揮著。 …… 最終我沒有告訴大姐,今晚我們三個當妹妹的商量著把她接到城里住的事。 窗外的夜,沒有黑暗,除了朦朧的月光,還有站得筆挺的燈灑下的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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