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國的初冬,陽光和煦、微風輕拂。我們一路朝著玉林市博白縣涇口鎮茶根村風馳電掣,踏上了追尋外祖父人生起航站的足跡之旅。 茶根村,因古時盛產茶葉、茶油而得名,為“廣西首屆十大魅力鄉村”。千百年來茶根子民生于斯長于斯,演繹著春種秋收、夏荷冬雪的歲月詩篇。 看一看客家圍屋,瞻仰陳家祠堂。徜徉間,耳畔不時傳來客家彩茶戲“咿呀咦呵呵”的二胡聲,如歌如泣,讓人仿佛沉醉在鄉愁夢境中。 夜幕皚皚,鄉親故友把酒言歡,感念祖先蔭德,多少往事一次又一次地涌上心頭—— 顛沛流離覓安處 上世紀三十年代8月的一天,陽光如火般炙烤著大地,茶根陳氏家族青年小伙十五弟坐在門墩上使勁地搖著蒲扇,大顆的汗珠依然如珠簾般由身上往下滴。 “啌啌咣咣……”突然,一陣敲鑼聲打破了山村的寧靜。 “征兵啦!每家兩丁抽一,不得有違?!北iL扯著公鴨般的破嗓賣力的吆喝著,聲聲直擊十五弟的心扉。時值兩廣軍閥混戰,急需抓兵征糧。 “十五弟,在家嗎?”循聲望去,只見同族兄弟阿六哥站在院落外呼叫著。 “在啊。”十五弟起身,拉著阿六哥的手迎進屋中。這阿六哥前些年干過一些販夫走卒的營生,算是見過世面的人。 “怎么樣?還為征兵事情犯愁嗎?”阿六哥一開腔就開門見山。 “是啊,怎么辦呢?” 十五弟滿面愁容的望著阿六哥。 “當個啥子兵嘛,都是炮灰!”阿六哥湊近耳邊悄聲說道:“聽講涇口街的阿三仔,前陣子在梧州跟廣東兵交戰,被打死了,他老爹老娘哭得好慘啊……” “不去當兵,家里幾分薄田也養不了命啊。”十五弟又一陣噓聲嘆氣。 “活人難道被尿憋死?我們兄弟倆到外面闖蕩去?”阿六哥掏出心里話。 “嘡嘡嘡嘡,征兵啰!征兵啰!”說話間,敲鑼聲再次響起,如催命符般一陣緊過一陣。 “阿六哥,馬上走!要不然官差來捉我們就麻煩了?!笔宓茴櫜坏眠^多思量,拉著阿六哥的手斬釘截鐵的說道……于是,當夜兩個青年收拾簡單行囊,悄無聲息地踏上了“搵食”(粵語中指“討生活”的意思)之路。 東南隅戰事正酣,斷然不能前往。兩人選擇西進,跋涉二百多公里,到達第一站賓陽縣蘆墟鎮。這里地處桂中腹地,為廣西五大古鎮之一,有“南北通衢”之稱。兩人投靠早已在此開店鋪的博白老鄉當小伙計,討得一處暫時安生之所。 可惜好景不長。1939年日軍侵占北部灣,12月昆侖關戰役打響,戰火很快就燃燒到桂南、桂中。 “轟轟轟……啪啪啪……”1940年2月的一天深夜,一陣緊接著一陣的槍炮聲刺破漆黑的夜空。 “日本兵來了,快跑?。 碧J墟街突然傳來緊急的呼喊聲,在呼嘯的北風中更增添了幾分凄厲感。昆侖關戰役失利后,日軍部署重兵進行瘋狂報復,一路北上追擊中國軍隊,所到之處餓殍遍野,慘不忍睹 。青年十五弟被迫再次踏上逃難之路…… 創業艱難幾坎坷 暮色暗淡,殘陽如血。大明山東麓山野,走來一群衣衫襤褸的逃難人群。 十五弟混雜其中。他臉色蠟黃,眉宇緊鎖,臉上寫滿驚悚和不安。 “嗖嗖嗖……”突然幾只飛鳥驚起,成群飛鳥掠過樹林上空。 “有情況,快躲!”逃難的人群隨聲潛入荒草、巖石叢中。 “噠噠……噠噠……”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,日軍一小股騎兵隊,緊接著一大隊步兵吼叫著絕塵而過,讓人不寒而栗。 “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,流浪、流浪……”日軍散去,幾個青年學生小聲地吟唱起這首回蕩在億萬國人心中的悲憤歌曲。受歌聲感染,十五弟也不禁潸然淚下。 “橫豎是死,不逃了?!薄皩?,不逃了!”人群中的幾個青年發出低沉的吶喊。 “看!那邊有墟舍,有人家?!闭驹谏窖拢碧魍?,幾公里開外,一大片沖積平原上散落著村莊,左右兩條溪流匯合后款款向東奔流而去。影影綽綽間,依稀可見幾縷青煙從農舍上空裊裊升起,在風雨飄搖的戰亂之中,仿佛一個世外桃源。 經打聽,此地為上林縣三里古城,位于上林、遷江兩縣交界地帶。自明朝嘉靖年間王陽明建墟以來,已有數百年的歷史?!缎煜伎陀斡洝分蟹Q贊“風氣含和,獨盛于此;土膏腴懿生物茁茂,非他處可及也”。 一行人跌跌撞撞走進古鎮。初來乍到,上無片瓦,下無一分薄田。十五弟尋得一處廢墟,搭起幾張茅蓬,作為棲身之地。接著,他重拾小買賣營生,一對籮筐、一根扁擔、一頂斗笠,開始了貨郎漢的創業生涯。 20多歲,身高五尺,略顯青澀,正是英俊青年的風采。經老鄉介紹,十五弟與鄉下到三里城討生活的少女蘇妹認識,組建了家庭。 匯水河百轉千回,川流不息;古城恬淡寧靜,波瀾不驚。然而,1944年9月,為開辟所謂“南洋交通線”,日軍第六方面軍第二次入侵廣西。同年11月,日軍侵入上林縣境,百姓再次陷入人間煉獄。 十五弟夫婦趕緊背起襁褓中的女兒外出逃難。幾年打拼好不容易積攢而來的家產被日本兵洗劫一空,喪盡天良的日本兵把老百姓拿不走、抬不動的物品砸爛,末了還用一把火點燃老城街市,頃刻間,古城化為一片灰燼。 山河悲鳴,日月無光。半年時間,十五弟一家東躲西藏。吃草根、鉆山洞,每天戰戰兢兢,魂不守舍,國破家亡的日子罄竹難書! 霖雨蒼生竟自由 大明山魏然聳立,春天的金櫻花漫山遍野次地開放。經過全民族浴血抗戰,1945年5月,日本侵略者被趕出上林縣境,十五弟一家人得以重返家園。 戰亂停息,老百姓在廢墟上重建家園。新建成整齊劃一的10多條街道,依次劃分為米行、魚行、竹木柴火行、瓷器行等街市,美其名曰“朝陽街”。每逢三天一圩,趕圩的人們紛至沓來,水泄不通,老城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熱鬧的光景。 寒來暑往,歲月的年輪把十五弟熬成了十五叔。他典下的一間小鋪面也得重新創業,每隔十天半月,徒步一天到四十公里開外的賓陽蘆墟進貨,石膏、燈草、針線、洋火……裝了滿滿一籮筐。圩日,夫妻倆當街兜售,賺些蠅頭小利維持生計。閑日,挑起貨郎擔走村串寨,嘗盡了人間風霜雨雪。 幾年光景下來,十五叔夫婦與一對鐘姓老夫妻搭伙在老城魚行街建成一間6米開間、20多米長的兩層騎樓,兩家人一分為二,共一間大門進出。日子雖苦,心歸平靜,漂泊不定的靈魂總算有了一處棲身之地。 太陽從東邊升起,云蒸霞蔚。木棉花含苞綻放,映紅了桂中廣袤原野。1949年10月1日,新中國的誕生猶如磅礴日出,照亮了民族復興的嶄新征程。 熬過寒冬的人最知陽春的溫暖,吃過黃連的苦,最知蜂蜜的香甜。解放后,十五叔以主人翁的姿態滿腔熱情地投身于“戰天斗地改變山河”的新中國建設大潮之中:積極響應號召,捐款捐物支援抗美援朝;參加公私合營改造,將全部家產投入集體商業總店,成了一名社會主義勞動者;參加大躍進運動,到深山老林大煉鋼鐵,三個月不歸家;歡慶成立人民公社,滿懷憧憬,期待明天更美好;在“四清”“整風整社”“農業學大寨”等歷次運動中經受考驗和洗禮……在那激情燃燒的歲月里,十五叔與千千萬萬的勞動人民一樣熱情專注,執著奮進。平凡的生活,總有順流、逆境,但他們始終日夜兼程,在希望的土地上辛勤耕耘。 夕陽西下,把老街小巷輝映成一片金黃。白駒過隙,十五叔熬成了十五公,也就成了我的外祖父。時光來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,外祖父外祖母生育的四男三女,共七個孩子都成了家立了業,兒孫滿堂承歡膝下。我的母親排行老大,乳名喚作“陳妹”,她也秉承了父輩的優良品格,含辛茹苦養育了三男一女,也可謂枝繁葉茂。 端一把小竹凳,倚靠騎樓下,享受一份靜謐和安祥;捧一壺清茶,在氤氳茶香里,端詳熙來攘往的蕓蕓眾生,這是老人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光。夕陽染紅了老人的白發,仿佛給他送別,也給他一份溫暖。伴著夕陽的余暉,十五公的生命走到了盡頭,以杖朝之年溘然長逝。 …… “蕭瑟秋風今又是,換了人間?!被赝庾娓傅囊簧?,是新舊兩個社會變遷的濃縮和寫照。他本一介草民,猶如一棵棵小草,淹沒在大樹下、鮮花叢中,卑微而渺小。風霜不掩其志,雨雪不阻其情,他頑強的生命力使我感動,百折不撓的精神一直鼓舞著我前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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