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個老蔣不是國人腦海中的那個老蔣。但是,這個也叫老蔣,人家叫他老蔣,他也自稱老蔣,年紀輕輕的一個人,被這么叫來叫去,頭發都被叫白了一半。
老蔣桂中人氏。和老蔣認識,是在為養家糊口奔波的路上。我們沒別的技能,只能靠碼字和照相換取一家的柴米油鹽。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,他記不起來了,我也想不起來。但是,有一次相遇,我印象非常深刻,也是那一次開始,我便深深記住了老蔣。
那是2005年7月,有一個縣遭遇據說是50年不遇的洪災。我去了,沒想到,老蔣也去了。一天,天色已晚,聽說一個村莊被洪水圍困,我們一幫人爬上拖拉機趕緊去采訪。越往村里走,洪水越大,憑著司機的判斷,拖拉機在沒過車輪的洪水中,像一艘小船劃開層層渾濁的浪花,在滔滔洪水里突突突地前進。我們站在拖拉機上,跟著搖搖晃晃的拖拉機走進洪水深處。
那時,我還不會照相,剛到村里就從拖拉機上跳下來,拿著筆記本和村民聊災情問情況。老蔣聽說往里面走,受災情況更嚴重,就和幾個同行繼續搖搖晃晃往前走。
沒想到,這個事成了老蔣開涮我的話柄,而且一涮就涮了十幾年,一直到現在。“黨報記者就是牛,采訪都不用到洪災最嚴重的地方”,每次見到我,他先露出超過8顆牙齒,呵呵呵地笑起來,然后慢慢涮起我來。接著,呵呵呵地看我怎么出招,麻麻辣辣地又把他涮一輪。老蔣就是怪,每次見到我,好像不把我涮一輪,就等于沒見我或者白見我一樣。古人說,來而不往非禮也。每次被涮,我只好回敬一下他。因此,涮與被涮,已成為我們見面時的規定動作,長年累月,已然常態化。
因為那次開始被涮,我深深記住了老蔣,深深記住的還有他的敬業精神。他對工作的認真負責,就算再大的洪水再大的危險,肩上扛著職責使命,依然前行。
不是冤家不聚首。2014年,中國-東盟國際汽車拉力賽舉行時,我去了,老蔣也去了。我們被安排在同一個組、坐同一輛車、住同一個房間,這一混就混了半個多月。此后,我常常和他說,我這輩子和一個男人連續同睡一個房間這么久,除了父親和弟弟外,估計就是老蔣了。
這是一段有苦有樂的旅途。拉力賽全程5000多公里,每天基本上是天還沒大亮就起床趕路,等到天大黑了才能到達目的地,幾乎天天如此。每到一個地方,車手等人員安頓好后,可以直奔自助餐廳吃飯,說說笑笑,用美食驅趕一天的舟車勞頓。
老蔣和我不能這樣。干這個行當注定人家工作時,我們要跟著干活,人家吃飯時,我們還要忍饑挨餓埋頭把當天的活干完干好。我們每天進旅館后的第一件事,是把行李往地上一丟,三下五除二把筆記本、電腦、相機等吃飯的家伙拿出來,選照片、碼文字、傳稿子……稿子少的話,一個多小時能完成,多的話,兩三個小時都吃不上飯。
這一程,老蔣很多真實的一面展露無遺。他除了干活一如既往的風風火火、認認真真外,還有點生活情調。有時候,我們剛坐下準備吃飯,老蔣就有想法了。他說,搞兩杯?我說,搞!自助餐沒有提供我們需要的那種“飲料”,要搞的話,我們得自掏腰包。
服務員報價說,啤酒22塊錢一瓶。我們都以為是一個大壺裝的。服務員比劃著說,大概半斤。一聽,我們都嚇到了。嚇到歸嚇到,情調還是要有的。我們一合議,耗費巨資,每人一瓶,就著自助餐飯菜,端著小酒杯,家國天下,嬉笑怒罵。
老蔣還是個有文藝細胞的人。拉力賽的路上,他一路在微信群里編唱山歌,給大家帶來了一路的歡聲笑語。拉力賽結束時,主辦方舉辦聯歡晚會,由參加拉力賽的選手自編自演,讓大家高興高興。老蔣和我商議,編幾段有關拉力賽的山歌登臺演唱。沒想到,我們兩個旱鴨子唱山歌效果還不錯,贏得了不少稀稀拉拉的掌聲。參加拉力賽的一位泰國媒體朋友,把我們的頭像和山歌刊發到她們的報紙上,讓我們兩個壯家“土特產”,一夜之間走向東盟,與國際接了軌。
回來后,我們經常在一起混,不是他帶我混,就是我帶他混,為事業,為生活。有一次,我們到黔桂交界采訪一個即將退休的鐵路老民警,坐了一個晚上的火車,天還沒有亮就采訪,直到天大黑了才得吃晚飯,吃完晚飯又坐了一夜的火車回來,第二天寫了一天的稿子,兩天兩夜沒洗臉沒刷牙,一副難民逃荒的樣子。
年前的一天,我們約好晚上一起去采訪。下班后,我在單位食堂隨便刨完幾口飯后打電話給他,這家伙竟在一家國際大酒店吃飯,叫我去接他。我一聽,滿肚子怨氣,一路上嘮嘮叨叨這家伙太不仗義了,有好飯吃也不叫一聲。接他上車后,我又嘟嘟囔囔了幾句。沒想到,他很委屈地說,剛剛上菜,還沒得吃幾口就跑出來了。準備到采訪目的地時,他說,要采訪到深夜,得先吃一碗米粉,不然肚子頂不住。我坐在車上打著飽嗝,看著他穿過冬夜的寒風冷雨到馬路對面吃米粉,突然覺得風里來雨里去的老蔣也不容易。
一次,吃早餐時,我突然發現老蔣的頭發差不多白了一半。我拍了照片發到微信朋友圈,有人留言說,這頭發不是染的吧?我回復說,是奔波的歲月給染的。我經常跟他開玩笑說,你為大家鼓與呼把頭發都搞成這樣,大家再不過上幸福生活,真對不起你這滿頭白發啊!老蔣知道我在逗他,呵呵一笑,沒有在意。玩笑歸玩笑,看著他這個年齡就有這么多白頭發,我真心為他心疼。
在邊境吃2018年最后一個晚餐時,老蔣端著酒杯跟我開玩笑說,寫了那么多人,也不寫一下他。我趁著酒氣爽快回答說,沒問題。可是,一直沒寫出來。有一次,我開玩笑說,構思差不多了,現在就差一個夜宵的靈感。沒幾天,他真的請我吃了一頓飯。年前,他老家殺年豬,又叫我全家一起去,敞開肚皮又大吃了一頓。
這是我第二次到老蔣的老家。第一次是他修好新房時,叫我去看看。我去一看,一座小樓坐落村間,坐西朝東,非常別致,大門貼著一副對聯:小院四方,幾度春風幾度雨;新房一座,半藏農具半藏書,橫批:方寸福地。那一天,他家里洋溢著滿滿的喜慶與幸福,堂上父母健康,門庭兒孫繞膝,席間賓朋滿座,院落和風微煦,積善之家,詩書啟后,勤儉持家,吉慶有余,椿萱并茂,蘭桂騰芳。
年前最后一次和老蔣外出采訪,是臘月廿九。忙活到下午四點多,他把相機和筆記本往包里面一塞,轉頭驅車穿越濃濃的年味往老家趕,他說不想讓家人等得太久。
過年至今,我還沒見到老蔣。前幾天,我問他年后在忙什么?他回復說,在外面采訪呢,等回來了再請我吃飯。我一聽,趕緊把這篇文字寫下來。畢竟,真性情的老蔣是一個認真的人,做事認真,做人認真,就連較真起來都是那么的認真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