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(覃針 攝)

(覃針 攝)
南宋范成大《桂海虞衡志》:“瑤本盤匏之后……有樂器名‘長篌’,長三尺余,刳梓木為之,皮冒兩端,涂泥而后擊。腰鼓大者如柱長,或逾尺,亦如‘長篌’。”
“長篌”即現在的黃泥鼓。黃泥鼓是大山里瑤族人的樂器,“南嶺無山不有瑤”“鼓不離瑤,瑤不離鼓”。聽,“嘭、嘭、嘭,嘭、嘭、嘭……”這是母鼓低沉而又渾厚的聲音;“空央、空央、空央……”這是公鼓高亢而又激越的聲音。這聲音穿透了山林,穿越了樹梢,傳到了幾里外的村村寨寨。人們知道,那是有瑤寨村民在跳黃泥鼓舞了。
念初中的時候,我有幸隨同學阿晢到金秀瑤族自治縣六巷鄉一個叫古陳的寨子里,觀摩當地人過“盤王節”,得以觀看了令人心潮澎湃的黃泥鼓舞。阿晢是古陳人,坳瑤族,我曾經和她同桌一年。她長得白白凈凈,穿的衣服也如漢族人一般,她說家里有他們民族的服裝,只是過節的時候才穿。我便問她什么時候過節,她說過年、慶豐收、寨子里有人家辦喜事、農歷十月十六日都是節日,另外寨子里人家辦喪事也會跳黃泥鼓舞。我不明白為何農歷十月十六日也是節日,她說那是祭祀盤王(瑤族人祖先)的日子,那天叫“盤王節”。
翻翻日歷,過幾天便是農歷十月十六日,恰逢周六。我便央求她帶我去觀看活動。于是在那一個深秋的周五,下課后,我便隨阿晢以及她們寨子的另外兩個女孩,一同小步跑往古陳方向。那時年少,身輕如燕,一溜煙我們就下了一個五六里的山坡,路旁茂密的樹林及竹林里不時傳來各種鳥的鳴叫聲,以及秋風吹動葉子的簌簌聲,太陽已經沒入了山那一邊,天邊的云彩猶如紅色的瑪瑙,我們加快腳步沿著淙淙的小溪邊往上游而去……
走過了一彎又一彎的山道,當月光開始均勻地鋪到地面的時候,我們就到了一個寨子里。阿晢說,到了。饑腸轆轆的我顧不上看看這村子的環境就進了阿晢的家。晚飯過后,阿晢帶我在寨子里逛。我們來到寨子里的一塊大曬坪上,曬坪上熱鬧極了,篝火已經燃燒得很旺,人們圍在火堆旁邊,大聲地談論著什么,那些語言,我一句也沒聽懂,于是我便打量起身邊那些著盛裝的女子與男子來。我坐近幾個阿姨,她們穿的一律是黑色衣褲,衣無領,衣褲邊上用各色絲線繡著各種或花、或蟲、或鳥、或獸等花紋的圖案,頭上還戴著個竹殼帽。竹殼帽是用嶄新雪白的嫩竹殼折制而成,帽上插幾枚小圓如星的銀質頭針,頸上還戴有幾個大小不一的銀項圈,走起路來,清脆的銀鈴悅耳,仿佛一支動聽的樂曲。男子頭纏白布頭巾,頭巾兩端繡有幾何圖案花紋,他們的衣服多為黑色或深藍色,大大的領子,對開的前襟,腰上纏著白色腰帶。幾個男子的旁邊還豎立著幾個黃泥鼓。阿晢說,他們是在商量明天盤王節的活動,說的是瑤語,所以我聽不懂。在曬坪上坐的人,有一些她也沒見過,估計是從遠一些的寨子提前趕來的,怕趕不上明天的“觀禮”。
晨光微熹之時,我還沒起床,朦朧中便聽到了“哐咚、哐咚、哐咚……”的震天聲響。我趕緊起了床,跑到阿晢家的竹曬樓上,從曬樓上眺望,只見眾人高抬著神像,在镲聲、鑼聲、鼓聲交匯中出現在村口的山道上。阿晢說,這是“游神”,一會兒“游神”隊伍會從村后折回來,回來后便會在昨晚燃篝火的曬坪上進行祭祀和酬謝盤王的活動。
匆匆吃點早餐后,便隨著阿晢跑到曬坪上,找好一個觀禮的最佳位置。阿晢已經穿上了她們的民族服裝,那嬌羞俊俏的模樣猶如一朵待放的蓮花。今天來觀禮的人也都身著盛裝,有盤瑤族裝扮的,有山子瑤族裝扮的,有花籃瑤族裝扮的,還有茶山瑤族裝扮的,每一個瑤族支系的服飾都有著自己的特色,帽子、腰帶、綁腿繩大都是紅色絲線織繡而成,衣褲大都是黑色的,大紅與大黑兩相映襯,相得益彰。紅色的絲線和銀飾品是不同支系瑤族服飾里相同的物件,比如盤瑤婦女戴著碩大的銀耳環,花籃瑤族婦女戴著重重的銀項圈,茶山瑤族頭頂帽子上有著六條彎如牛角的薄銀片,還有的在帽子或腰帶垂下的流蘇般的絲線上掛上一些小銀鈴,銀鈴碰擊,發出清越的呤呤聲……人們身著盛裝,充分顯示他們對這個節日的重視,以及對盤王的敬仰之情。
盤王的塑像被人們小心而穩當地放在祭奠場的供桌上。這尊彩色木質神像高約1米,頭戴玄色烏紗,身穿紅色明代官人朝服,腰系玉帶,神態威嚴莊重、目光炯炯、栩栩如生。在安放盤王塑像的供桌前,順次擺放了土地、雷神、雨神、白娘娘、靈娘及豬、牛、虎、熊等各路神靈的木殼面具,面具前供放著祭品,并點燃了香火。
太陽漸漸升了上半空,深秋的陽光柔軟而溫暖,寨子后面雄偉的五指山被涂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,這金色又與天邊的彤云相接,已分不清哪里是山,哪里是天了。寨子前面的苦楝樹生長了不知多少年,筆直的樹干高聳入云,濃密的枝葉在秋風中沙沙作響,見證了坳瑤族人民從明朝時期遷居于此,在此地繁衍生息,以瑤族特有的勤勞和堅韌創造了幸福美好的生活。瑤寨里,泥巴夯成的屋墻在金色陽光的照耀下透出溫暖,屋頂上的小青瓦默默無言,多少年風雨的洗禮,讓其成就了今天的堅強。是的,瑤族人民是堅強的。想當初,他們漂洋過海,跋山涉水,深入荒無人煙的深林,開山種地,辟谷造田,以泥巴樹木茅草造屋以居,以粗糧野菜為食,自耕織,染布,縫制衣物,唱著“過山音”,歷經了千辛萬苦,終于贏來了幸福與光明。今天,他們要打起黃泥鼓,跳起黃泥鼓舞,來酬謝盤王了。我認為,他們酬謝盤王,其實也是在感恩黨。在封建社會,瑤民族受到殘酷的壓迫和掠奪而被迫背井離鄉,四處逃亡。在廣東省清遠市連南瑤族自治縣縣城西南面,有石刻“大兵掃蕩徭穴京觀處”為證,這是崇禎十五年(1642年)五月,總兵鄭芝龍統帥漳潮兵3萬,進連山合剿瑤族人后留下的石刻。
黃泥鼓舞是瑤族傳統的民間舞蹈,因使用黃泥鼓作舞而得名。“黃泥鼓”,瑤語“尼網雍”,最早的黃泥鼓舞為祭盤王時所跳,盤王為瑤族崇奉的始祖神。相傳,盤王一日攜子上山打獵,時遇大山羊,捉之,不幸被羊踢倒,摔死于梓樹下。王妃痛極,命眾子四處搜索,殺了那頭山羊,又用一節梓樹與山羊皮制成一面鼓,并糊以黃泥漿。在為王追悼時,其子怒擊長鼓,其女揮巾灑淚而舞,以示報仇伸冤,此后即被沿襲了下來,傳說反映了瑤族先民的狩獵生活及崇神觀念,但之后隨著生產力的發展,黃泥鼓舞又加進了新的表現內容,如慶祝豐收、喜慶新居落成、男女婚嫁慶祝等,并不限于祭奠場合表演,同時鼓的制作也逐步趨向完善。
“師公”一邊瞧著太陽的高度,一邊慢慢剝落一只碩大黃泥鼓鼓面上的黃泥,等待著吉時的來臨。他的身邊,還聚集著幾位稍稍年輕的“師公”,他們的腳邊各立著一只比較瘦小的黃泥鼓。阿晢說,碩大的那面鼓稱為“母鼓”,比較瘦小的那些稱為“公鼓”,母鼓的鼓面大容易受潮疲軟,使用前通過曬干涂抹在鼓面的黃泥來使鼓皮繃緊,而公鼓不涂黃泥也可以,只需曬曬也能發出清越的聲音。
為祭奠活動擔任伴奏的鑼、镲、牛角、嗩吶等樂器的忽然齊鳴,宣告了活動的正式開始。
鼓手們進場,相互對拜,并說些吉祥話語。年長的“師公”胸挎著母鼓,這次挎母鼓的鼓手叫盤振松,是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(黃泥鼓舞)的傳承人。有報道說,上世紀90年代,盤振松曾應邀率隊參加在日本舉行的“民族藝人團”演出,他說:“看的人好像多是學者,雖然人不多,但感覺大家對黃泥鼓還是非常感興趣的,演出后,有人甚至想買下黃泥鼓。”那是黃泥鼓舞第一次走出國門,盤振松回憶這些時,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,他還說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讓這項技藝繼續傳承下去。
盤振松擊打著節奏,率領著身挎公鼓的另外四名“師公”,先圍繞供桌敲奏幾圈后,四面“公鼓”開始圍繞“母鼓”眾星捧月般地跳起莊重而古拙的黃泥鼓舞。手持“公鼓”的四位“師公”邊翻轉擊鼓,邊往返穿插地表演著跨步跳躍、涮腰弓背、旋轉退進等動作幅度大、跳躍性強、令人眼花繚亂的各種舞步。他們用鼓點模擬找地、量地、平地、整地、扛木、鋸木、鑿木、抖木、安門、安瓦、種柱、慶功等動作,生動地表現著瑤族人民的生產生活。
“公鼓”造型的輕巧靈便是形成黃泥鼓舞舞姿靈活多變、剛柔相濟的關鍵。相比之下,“母鼓”由于鼓身碩大粗笨而難于起舞,讓人會感到它在舞蹈中的作用只是敲打節奏,卻很少有人會留意兩種鼓的敲打方法。我仔細觀察了許久,才發現了“公鼓”是用兩手的指、掌以不同的節奏和速度在兩端鼓皮上進行敲擊,奏出清脆響亮的動聽高音;而“母鼓”則是右手持薄竹片、左手以掌在兩端鼓皮上輪翻敲打,奏出不同音色的洪亮、厚重的低音。“空央、空央、空央,嘭、嘭、嘭……”不同音色、音高和節奏的鼓樂在山谷中回蕩和鳴,形成了一部大氣磅礴、無比厚重,籠罩著整個大瑤山的“山林交響鼓樂”。這鼓,只有在這樣厚實的大山中才能打得,在水鄉,是打不出這樣的聲音的!就如劉成章說的“腰鼓”只能在厚實的黃土高原上打,江南的水鄉是打不好的,那是易碎的玻璃。
手持公鼓的“師公”圍成一圈,順時針舞動著;手持彩巾、頭戴竹殼帽、身著盛裝的坳瑤族姑娘加入了舞蹈的隊伍,她們在內圈逆時針舞動著,歌唱著,動作變化多樣,舞姿雄渾瀟灑,場面熱烈而又激動人心。我看看身旁,已經不見了阿晢,原來她也已經進入了舞蹈圈里了……
“空央,嘭、嘭、嘭……”“空央,嘭、嘭、嘭……”一部古拙的原生態舞蹈正在瑤家寨子里上演著……雄渾的,高亢的,厚重的鼓聲,穿透了云霄;旋轉,起伏,跳躍的鼓影讓人應接不暇,這是一場動人心魄的舞蹈,一場瑤民族的史詩盛宴!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