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,大外甥從來賓開著豪華轎車,來到柳州市友誼路5號,接我和家人回老家。
我有三個妹妹,共10個男女外甥。只要我回家,招呼一聲,幾個有車的外甥都可以接送。今天,開車接送我的,是大妹的兒子,排行老大的外甥。他原在企業工作,后離崗自謀出路,幾年前在來賓開了一家公司,自任總經理。像這樣風光回老家,過去我是想都不敢想啊!
車子出市區,上高速,往老家——來賓市興賓區平陽鎮奔馳而去。隨著車輪轆轆飛轉,我的心在歡快的跳蕩。望著車窗外向后飛閃而過的樹木、山嶺、村莊、蔗海,老家那些難忘的往事,一幕幕地浮現在我的腦海里。
大約20世紀30年代,我的祖輩建起了兩間泥墻黑瓦的房子。這便是我的老家,我的胞衣之地。我懂事時,零零星星的泥土從墻體上一點一滴地往下脫落。瓦片、行條、橫梁已經發舊。有一面墻的底部,裂開了一條約2公分寬、30多公分長的縫。一天黃昏,一條“扁頭風”蛇從縫里鉆進家來,到位于屋角的雞籠里咬雞。聽見雞叫,我二妹伸手到雞籠里探明情況,被“扁頭風”咬了右手的食指。雖用草藥治好了傷口,但二妹的指尖卻終身都伸不直了。兩間房子中,一間作廳堂,另一間隔作兩個廂房。其中一間廂房是母親和妹妹的臥室,另一間廂房是牛圈。那時候,牛是農家寶。家家戶戶都把牛關在最安全的地方。父親和我及弟弟在廳堂的一角搭了一個床鋪,晚上作睡榻,白天堆放東西,同時也是我和弟妹的玩耍之所。母親的廂房上部,加建了一個小閣樓。這個小閣樓,是用細木條編成底板,鋪上用稻草裹著的泥漿做成的。因為房子窄小,還在天井的一角用茅草蓋成了一間小廚房。一次,由于不小心,引發了火災。整個廚房被燒得火光沖天,烈焰熊熊。當時,我小妹還在廚房里吃早餐,危在傾刻。母親二話不說,沖進火海,把小妹像扔包袱一樣扔了出來,還搶救出了一批用得著的家具。一家人被嚇得誰也說不出話來。半年后,廚房才重新修建了起來。
后來,我父親英年早逝,弟弟因病夭折,我又外出讀書繼而工作,很少在老家居住。母親和小妹住在廂房里,大妹、二妹住在廳堂里。我在假期或偶爾有空回家,就住在小閣樓上。閣樓平時用于堆放雜物和糧食,久不住人,滿是灰塵。每當我回家,母親都要花不小的精力,打掃衛生,鋪上床鋪,供我晚上睡覺。閣樓上老鼠、蟑螂橫行。晚上睡覺時,常被鼠蟑騷擾。在我的日記里,曾有“夜宿家中樓閣,老鼠跳舞穿梭”的記載。有時回家時間短,只住一兩天,為了不讓母親勞累,我干脆不住家里,到族中的叔伯兄弟家,與他們搭鋪,湊合而過。那年月,回家的最大難題,是家中沒有廁所,解大便都要到野外“打游擊”,極不自在。
我每次從外面回家,母親都當作一件大事喜事對待,盡可能給我做好吃的。臨走時,必做一餐像樣的飯菜。差點的,黃豆炒雞蛋加青菜;好點的,到圩上買肉回來煮;最好的,宰雞殺鴨,為我餞行。而我不在家的時候,母親和妹妹吃的都很差。平時一日三餐粥,只有逢年過節或我回家時才煮飯。這種狀況一次次地刺痛了我的心。于是,我下決心阻止母親這樣做。因為母親做一餐好飯菜,花費不小,我走后就會影響他們的生活。經過再三勸阻,母親終于答應了我的要求。從此,我每次回家,平時吃什么就吃什么,不再特意為我做好吃的了。有時我回家只待幾個小時,隨便吃兩碗粥就走了。母親和妹妹每次到我工作的地方看望我,總想給我帶點好吃的來,也被我拒絕了。目的是減輕她們的負擔,理由是我過得比她們好。那時,我雖然薪水不高,但還是定期不定期的寄幾元、十元、十幾元回家接濟母親,直到她去世。
艱難的歲月,是漫長的,難熬的,但也是在前進的。不覺間,歷史的步伐邁進了20世紀80年代。隨著遷江糖廠的建成投產,我老家所在的興賓區平陽鎮變成了糖廠的第一車間蔗區。在政府的扶持下,包括我老家在內的廣大農民群眾,種蔗積極性日益高漲,甘蔗面積逐年增多,農民的生活水平也隨之逐年提高。農民手里開始有點錢后,走路的腳步輕快了,臉上的笑容綻放了,身上的穿著也從原來清一色的黑色、藍色,換成了紅、綠、紫等各種各樣的顏色。街市上、馬路上、集會上,村巷里,隨處可見的,是花衫飄動的影子。伴上歡聲笑語的交融,農村走向了一個五彩斑斕的世界。我到柳州工作后,我小妹每年都來柳州看我一兩次。有一天,聽到敲門聲,我開門一看,小妹面帶笑容站在我面前。再一看,她穿的是一件咖啡色底,彩格面,只有兩顆大扣子的西裝,與她以往一身土氣的素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。我在心里樂開了花。心想,改革開放真的把農民的模樣變得越來越精彩了。
國家取消了交公糧的政策后,農民種田有了更多的選擇和講究。我大妹家,從90年代起,除了用多數旱地種甘蔗外,還用少部分旱地種花生,水田種優質谷。一年到頭,吃的是優質米,用的是新鮮花生油,自給有余。剩余的糧油,大妹送給我一部分。當年,家里很窮,母親和妹妹給我送東西,我不要。如今,她們生活好了,送給我的東西,我就不拒絕了。那些年,我每年至少有半年不用買米買油,因為有大妹供給。在我老家那里,每天都有班車開到柳州。大妹只須把米或油拿到班車上交給司機,打電話告訴我車牌號、司機姓名、車子到柳州時間,我按時到汽車總站接車即可收到。退休后我到廣州寓居的這些年,大妹年紀大了,不再下地勞動了。但她把田地租給村里其他農戶耕種,年終也獲得一定的收成。這樣,她仍然久不久寄些黃豆、花生,過年時寄粽子到廣州給我吃。在千里之外的廣州,吃到老家的食物,心里甜滋滋的。
我的三個妹妹中,大妹、二妹相繼出嫁離開了老家。小妹招婿上門,坐守老家。20世紀90年代初,小妹家毅然推倒了祖屋,建起了紅磚作墻,水泥預制板蓋頂的新式住房。配以標準的廁所、自來水,天井、廚房也修整得煥然一新。從此,我每次都帶著愉快的心情回老家。因為在家里再也不受睡覺難、解手難、挑水難的困擾了。在小妹的帶動下,二妹家接著也建起了一幢樓房。大妹家原本住磚瓦房,比較寬敞。開始并不想起樓房了。但經不住樓房的誘惑,現正在籌備著倒房建樓,明春動工。新房建好后,小妹家添置了彩電、冰箱、消毒柜、電熱水器等一應俱全的電器。當初,新房是按三層樓的標準奠基的。幾年前,小妹家已經加建了第二層,樓頂是曬谷場,被認為是村里建得較好的樓房之一。
大外甥一個減速剎車,中斷了我的回憶。一看,車子已走過來賓市區,轉入了來馬高速公路。在遷江出高速后,又走了一段路,前后只花85分鐘,就回到了過去要用半天甚至一天一夜才能回到的老家。一進門,家里非常熱鬧。除小妹一家外,大妹、二妹和她們的部分子女、孫輩,為了見我一面,也回來了。廳里廳外和天井,擠滿了人,像過年一樣隆重。小妹夫是鄉村大廚,烹飪手藝有一套。他做的扣肉,香軟、夠味、口感好,是我的最愛。每次聽說我回家,他都早早準備,大顯身手,給一家人大飽口福。此時,他正在廚房里忙得不亦樂呼。中午時分,擺桌吃飯。一家人坐了滿滿的三桌。除扣肉外,還有大碗大碗的雞鴨魚肉,擺滿了餐桌。大家七嘴八舌,熱烈交談,親情涌動,笑聲不斷,其樂融融。酒足飯飽后,三個妹妹一齊動手,給我裝上了一個個大包小袋,要我“吃不完兜著走”。這時,我習慣地扶著凈亮的不銹鋼扶梯,登上二樓樓頂的曬谷場,向四周眺望。只見青山巍巍,田野茫茫,溪水彎彎,多彩寥廓,盡收眼底,心曠神怡。在我的視線內,中天、潮山、排盤、排羅、排黃、石牌街、定扣、龍頭等村莊,紅磚閃耀,高樓林立,炊煙繚繞,一派生機。我記憶中的房屋低矮陳舊,灰暗蕭疏的老村貌,一去不復返了。 |